钟振振博士年生,南京人。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,博士生导师。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。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“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”指导教授,中国韵文学会会长,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,中华诗词学会顾问,中央电视台“诗词大会”总顾问、《小楼听雨》诗词平台顾问、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。曾应邀在美国耶鲁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。

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(95)

清·吴伟业《咏柳赠柳云生》诗

咏柳赠柳云生[清]吴伟业走马章台酒半醒,远山眉黛自青青。输他张绪夸年少,柳宿旁边占小星。

网友雁南飞问:请问先生,这首诗最后一句怎么理解?

(接上期)

钟振振答:证据之二,此诗第三句曰“张绪”。张绪是南朝宋、齐两朝的名臣,以美男子著称于时。《南史》卷三一《张绪传》载:“刘悛之为益州(在今成都任长官),献蜀柳数株,枝条甚长,状若丝缕。时旧宫芳林苑始成,武帝(南朝齐武帝)以植于太昌灵和殿前,常赏玩咨嗟,曰:‘此杨柳风流可爱,似张绪当年(年轻)时。’其见赏爱如此。”

这个典故,古诗词里也经常用,特别是咏及杨柳的诗词。如唐·韩翃《送张渚赴越州》诗曰:“风流似张绪,别后见垂杨。”(用“张绪”指称“张渚”,特妙。两人的名字,只差一个偏旁。)李山甫《柳》诗十首其四曰:“只为遮楼又拂桥,被人摧折好枝条。假饶张绪如今在,须把风流暗里销。”唐彦谦《贺李昌时禁苑新命》诗曰:“不知新到灵和殿,张绪何如柳一枝。”释贯休《上卢使君》诗二首其一曰:“马卿山岳金相似,张绪风情柳不如。”五代前蜀·牛峤《杨柳枝》诗五首其三曰:“桥北桥南千万条,恨伊张绪不相饶。”宋·毛滂《蓦山溪·杨花》词曰:“墙阴苑外,一片落谁家,叶依依,烟郁郁,依旧如张绪。”刘一止《柳梢青》词曰:“柳汀烟暮。常记岸帻,风流张绪。”辛弃疾《鹧鸪天·席上再用韵》词曰:“最怜杨柳如张绪,却笑莲花似六郎。”马子严《二郎神》词曰:“日高睡起,又恰见、柳梢飞絮……念蜀郡风流,金陵年少,那寻张绪。”陈亮《七娘子·三衢道中作》词曰:“风流家世传张绪,似灵和新种垂杨缕。”皆是其例,可以参看。

证据之三,组诗其三吴伟业自注曰:“穆君初与云(柳云生)遇,为画眉人所夺”。《汉书》卷七六《张敞传》载:“又为妇画眉,长安中传张京兆眉怃。”张敞为他太太画眉,长安城里风传道:“张京兆画的眉毛漂亮。”后世诗词里,遂有以“画眉人”代指夫婿或情郎的用例。如南朝陈·独孤嗣宗《紫骝马》诗曰:“倡楼望早春,宝马度城闉……远听珂惊急,犹是画眉人。”隋·薛道衡《豫章行》诗曰:“君行远度茱萸岭,妾住长依明月楼……空忆常时角枕处,无复前日画眉人。”宋·左纬《石新妇》诗曰:“无故被他呼作妇,不知谁是画眉人。”李石《生查子·春情》词曰:“也是惯伤春,可惜闲时候。正要画眉人,与作双蛾斗。”杨炎正《踏莎行》(宿鹭栖身)词曰:“画眉人去玉篦存,浓愁如黛凭谁扫。”王武子《朝中措》词曰:“画眉人去掩兰房,金鸭懒薰香。有恨只弹珠泪,无人与说衷肠。”黄水村《解连环·春梦》词曰:“偷眼帘帷,早不见、画眉人面。但凝红生半脸,枕痕一线。”明·郑真《海棠画眉》诗曰:“问道海棠初睡起,风流谁是画眉人。”倪元璐《花烛词为祝羽翙》诗二首其二曰:“花闺并筑读书台,妙友新骑青凤来。只等画眉人见面,索看一部吕东莱。”清·彭孙遹《姑苏竹枝词》十首其三曰:“吴儿绝爱画眉鸟,吴娃偏喜画眉人。”皆是其例。

吴伟业的自注,即以“画眉人”张敞来射指柳云生的老公,告诉我们他也姓张。

自注还透露了一条信息:柳氏最初的相好是一位姓穆的公子,不料半路上杀出了个张公子,“横刀夺爱”。这个“夺”,可不是强抢——因为吴诗有云“可怜青眼属谁人”,既言柳氏“青眼”,显然是她自己经过比较而做出的最终选择。

以上三条证据,第一条和第二条,是相互依存、缺一而不可成立的。此诗首句用“张敞”的典故,读者还可以忽略那个“张”姓;但第三句又用“张绪”的典故,两个典故中的历史人物怎么都姓“张”?无心巧合?怎么可能!“九一一”事件发生时,当第一架飞机撞上纽约世贸中心大厦,还不能排除这是“意外”;但第二架飞机撞上同一个目标,您还相信它是“偶然”吗?柳氏的老公如不姓“张”,吴伟业干嘛在同一首诗里两次拈出历史上的“张”姓名人?

至于第三条证据,却是可以独立存在的。古诗词中的“画眉人”,指向女性时,可以是泛称,无所谓“赵钱孙李”;但指向男性,则只能特指“张”姓人——因为历史典故中为太太画眉的,只有一个“张敞”。

用同姓的古代名人来指称当代人,是古代诗人词人常“玩”的“把戏”。专业术语叫做“用当家故事”。吴伟业这一组诗,“玩”这“把戏”玩得十分娴熟,读者于此当细细体认。

(未完待续)编后语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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